漂泊

作者 夫英 04月12日2020年

漂泊,像一片落叶在风中摇荡,不知它将飘向何方?过去的一切已随风而逝,未来却充满迷惘。

飞机踏着起伏的白云在蓝天上飞翔,脚下的太平洋波涛汹涌。“我来了!”向着遥远的彼岸我低声宣告,声音却充满着茫然和恐慌。拖着一只皮箱,贴身背着一个装有我过去的照片、日记及个人重要资料的玫瑰色小挎包,就这样简单而草率地从中国来到了美国,开始了漂泊的人生。

朋友对我说,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人来说,漂泊,莫过于亡命天涯。

亡命天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恐吓。

来美的第二天,我便迫不及待地在洛杉矶的一家华人开的职业介绍所里花了50美元找到了一份工作,是西雅图的一家中餐馆。我不知道西雅图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西雅图离洛杉矶有多远。

当职业介绍所的那个和蔼可亲却总是透着一丝嘲弄般浅笑的女人闪电般地从我手中拿过50美元,并迅速地把钱揣进自己口袋的时候,我看到了从她眼睛里隐隐流露出的一丝忧虑:“你……行吗?”她疑惑地问。

“应该……可以吧。”我说。其实,我真不知道我是行,还是不行。

就这样,我便用50美元让她把我从洛杉矶打发到了西雅图。她告诉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却偏要往前面走,这就叫漂泊。”

“去西雅图要坐一天一夜的大灰狗(Greyhound,灰狗巴士),中途还要倒车,很麻烦的。”她说,“记住,不要和陌生人接触,尤其是……”她似乎想把话说得更具体些,但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突然转换到了另一个频道似地对我说:“换车的时候,你就把车票拿给司机看,他会指点你的。一定要注意安全。 唉!一个女人家……”她脸上的忧虑已经转换成了关切,一种只有女人之间才有的那种体贴与关切。“上了大灰狗,你就真正地来到美国了。异国他乡,两眼一抹黑,另外一个陌生而奇怪的世界。熬吧,等到媳妇熬成了婆,那种漂泊的感觉才会消失。”

听她这么一说,本来有些忐忑的心便愈发不安起来。对未知的恐惧使我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想哭,却欲哭无泪;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倾诉的对象。我紧紧地抱着那个红色的小挎包,生怕丢掉了那些已过去了的温馨、稳定却苍白的生命。

下午,介绍所的那个女人安排一个做接送服务的中年男人开车把我送到了灰狗站。他帮我买好了车票,并对我进行了一番耐心细致地指导,甚至连怎样排队上车、怎样找到自己的座位、遇到事情该如何应变等,都一一说明。

“其实,漂泊并不是一件什么愉快的事。”他说:“上了大灰狗,你就很难再遇到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了。”

“无论怎样,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一往无前了。”我说话的声音很低,有气无力。

临走时,他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来,我以为他要和我握手,忙不迭地伸过手去。而他却轻轻地对我说:“小姐,钱,车钱!”

“噢,钱……”我恍然大悟,忙从口袋里掏出15美元递给他。然后,他甚至连一句“一路平安”之类的话都没说便匆匆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感觉全世界好像只孤零零地剩下我一个人,这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那天,太阳很大,天气晴朗。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身上,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远处一排高大的棕榈树站在路边,像挥舞着的手臂,缓慢地摇摆着,仿佛在向即将踏上旅途的人们挥手告别。天上没有一丝云, 除了空荡荡、茫茫无际的蓝色,什么都没有。

那种叫灰狗的长途大巴士缓缓地启动了。它庞大的身躯在狭窄的街道上笨拙地扭转着,穿过熙攘的行人、拥挤的车辆和密集的红绿灯,喘着粗气亦步亦趋地行驶着。街道两旁低矮的平房和在中国都很少见到的老木头电线杆上纵横交错的电线,给人一种迷失而错乱的压迫感。繁华城市的另一面,却显得这般的破旧而斑驳。

这就是美国给我的第一印象,甚至连那辽远而清澈的蓝天,此刻都显得空洞而苍白。

灰狗巴士上的那个光头的、健硕得像头牛似的司机灵活地转动着方向盘,并不时对着广播器说着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心里着急、恐慌,却也无可奈何。

一个像洋娃娃似的梳着金色卷发的小女孩走到我身边,和我说着什么我也听不懂。 她不解地看着我,现出一副困惑、茫然的样子,便闷闷不乐地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多么可爱的孩子。我感觉我也像是一个孩子,只是身边没有父母。

汽车在无边无际的大道上颠簸着,天和地都仿佛在急速地向后退去。不知是天色晚了还是晴转阴了,窗外的光线渐渐昏暗下来。那漫无边际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上,使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我突然想起了这两句诗,一种苍凉的感觉漫溢而来。

那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已躺在她妈妈的怀里甜甜地睡着了,车上只有发动机沉闷而枯燥的轰鸣声,和司机不时通过扩音器提醒大家在汽车行驶过程中应该知道的一些情况。而这些事情不管是不重要的,还是重要的,我都一概听不懂。车上所有人似乎都已进入睡眠状态。而我,却无时无刻处于高度紧张和警觉之中。车棚上那一盏盏像蜡烛一样的小灯泡发出昏黄幽暗的光线,在那一张张肤色不同、睡态各异,却都是显得那么平稳、安然的脸上跳跃着。

我羡慕他们,他们之所以那么平稳、安然,是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家。也许,漂泊的意义就是要摆脱对于平稳的依赖,用一颗不安分的心去满足一种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的冲动。然而,当我自觉自愿地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却仿佛世界都将我遗弃。

此刻,车窗外的天地也显得愈发黑暗了。

汽车大约行驶了三四个小时后,停在了一个荒岛一样的加油站旁。司机用扩音器开始广播,叽哩哇啦讲了一大通,我什么都没听懂,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有的人下了车,有的人仍坐在座位上没动。司机走过来,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茫然,他用手比划着,形象的肢体语言让我明白了汽车要休息15分钟,可以下车买些吃的喝的、上卫生间、活动活动。果然,快到15分钟的时候,下车的人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汽车又开走了。就这样,走一会儿,停一会儿,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后来,司机也换了。车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并且下起雨来。从洛杉矶出来时还是万里晴空,现在却大雨滂沱。我感觉汽车仿佛正行驶在苍茫无垠的旷野上。雷声滚滚,闪电在地平线的尽头发出令人恐惧的蓝光,好像要把天空撕裂一样。

汽车又跑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停了下来。车上的人都没有动,司机冒着雨下车。他把我的行李从汽车底部的行李箱里取出,然后冲着车上的我大声呼喊着、比划着让我下车。车上所有的人都坐在那里,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下车?我有些恐慌,不知所措,但还是像一只被驱赶着的温顺的羊,急匆匆、慌张张地走下车去。

司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疑惑,指手画脚地跟我哇哩哇啦说着什么,我还是茫然地看着他,全然不懂。我把车票拿给司机看,我真希望是他搞错了。深更半夜怎么可以把我一个孤零零的女人丢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况且还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司机却仍然做着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手势,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一个劲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头脑里一片空白,身上被雨水浇湿了,有些冷。车上的人都伸着脑袋趴在车窗上看着我,并且指手划脚地议论着什么。司机也终于停止了一切努力,气馁地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把行李交到我手里,然后指了指远处一个孤零零的像是小卖店之类的房子,意思是让我去那里。显然,他在完成了他所要履行的职责后,对我也已完全失去了应有的耐心。

大灰狗喘着粗气开走了,黑暗中只剩下了一个孤单的我。那是一种被冷落、被扔掉、被遗弃的感觉。孤独、无助、慌乱、恐惧使我几乎处于崩溃绝望的境地。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风有些寒冷,雨点打在我的脸上,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坚强些,无论如何都要坚强些。我环顾四周,抹去了脸上雨水掺杂着的泪水,拖着行李向那个小房子走去。

这回我看清了,这也是一个加油站,那座房子是加油站边的一个小商店,门前一盏萤火虫似的小灯在风雨中摇曳着,发出清淡而冷瑟的幽光。在这风雨交加的黑夜中, 尽管那灯光很飘忽,很昏暗,很微弱,但它还是给了我一丝勇气,一丝暖意。我硬着头皮走过去,推开了商店的门。

商店很小,里面却琳琅满目地摆了很多商品。这里只有一个好像是售货员的男人,背对着我。可能是我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见我进来,他转过身来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啊!看到他时我几乎惊叫起来。是一个非裔,一个肤色比外面漆黑的夜色还要黑的年轻的小伙子。我猛然站住,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了两步,浑身惊惧地颤抖起来。

小伙看到我的神态似乎有些不解,但他充满善意的亮晶晶的眼睛里放出柔和的光,嘴角漾起亲切的微笑,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暖意。我鼓足勇气地走近他,并拿出车票给他看。我指着车票上写着我将要去的地址,比划着,尽可能地用肢体语言表达我所要表达的疑问:为什么让我在这里下车?我需要在这里等多久?……

小伙子很聪明,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用手指了指墙上的时钟,此刻正是午夜1240分。 他好像又怕我不懂,搬过一把椅子,站上去,把手指在1点上,然后嘴里轰隆隆地学着汽车开过来的声音。

这次我懂了,我应该在这里等着换下一辆1点开来的巴士。还有20分钟的时间。

小伙子从椅子上蹦下来,冲我傻傻地笑着。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介绍所那个女人对我的嘱咐:千万不要和陌生人接触,尤其是……

此刻,我好像隐隐约约地领会了那个女人未言的潜台词。眼前,就只有我和这个非裔小伙子独处一室,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神情又显得紧张慌乱起来。我向小伙点了点头,意思是谢谢。然后赶忙拖起皮箱,落荒而逃般向外跑去。

推开门,一阵冷风夹着雨点吹来,使我打了一个寒战。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走进风雨里。

非裔小伙追了出来,大声向我说着、比划着,意思是外面又黑又冷又下雨,还是进屋吧。他把门大大地敞开着,站在门的一边,示意我进去。我使劲向他摆了摆手,拖着箱子跑向对面的加油站。 在风里,在雨里,在这漆黑的夜里,我渴望有一点灯光从公路上出现,渴望有车向这边驶来。

等待,在痛苦中等待,在渴望中等待,心灵饱受着蹂躏与摧残。20分钟,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休止符,停泊在我生命的空格中,在恐慌与焦虑之中,度过那无比漫长的每一分,每一秒。

风拼命地吹着,雨拼命地下着。 没有车驶来,更没有一点点哪怕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光亮。身体被雨水浸透了,冷风却更加肆无忌惮地吹着。天苍苍,地茫茫,假若我此刻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更没有人知道还有我的存在。

泪水像雨水一样尽情地流着,心却仿佛被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我开始大哭起来,而风声和雨声却淹没了我从喉腔里发出的一切声响。就这样不知过了10分钟、20分钟还是几十分钟。一切依旧,风依然在吹着,雨依然在下着,眼前的一切依然一片漆黑,公路上也依然没有一点光亮。

无奈,我又一次鼓足勇气地走进了那个小商店,指着墙上的时钟,眼里却充满着愤怒:已经快两点了,为什么还没有车来?

非裔小伙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十分认真地、带有一种浓重的表演意味夸张地比划着:外面下大雨,路不好走,一定是汽车晚点了。

我明白了他所表达的意思,并充满感激地用中文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谢谢。

他示意我再等一会儿,并且接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送到我手里。我还是有些顾虑,不敢喝,便把咖啡偷偷地放到货架的某个角落。

生疏、误解和沟通不良是人与人之间隔阂的根源。文化的差异、种族的差异和根深蒂固的习惯意识的偏见,加之语言上的障碍,给种族之间的沟通、交流和融合带来了诸多困难和阻碍。

屋子里回荡着音乐的声音,是那种有着强烈的节奏感的黑人音乐。有些嘈杂、有些迷乱、似乎还有些伤感。我想起了家,想起了亲人,想起了那一首苍凉的歌谣:“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我又推开门向外走去。小伙摊开双手看着我:可以在屋里等,为什么非要出去呢? 他无奈地叹着气,脸上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突然,他冲回屋里,取来一块大大的塑料布塞给我,示意我披到身上。“谢谢!”我再一次用中文对他说。然后便执拗地向加油站走去,那劲头,那气势,就像从中国执拗地来到美国一样地坚决果断。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茫茫雨夜中一个小亮点在黑暗中由小变大,由弱变强地从远处缓缓驶来。模糊的灯光渐渐清晰了,就像那一片在风中飘荡的落叶,摇摇晃晃地停在我面前。那灯光照亮了夜,照亮了雨,照亮了前面的路,也照亮了我。终于来了!我真想振臂欢呼。

可是,当我下意识地用手触摸总是随身带着的玫瑰色小挎包时,那个装着我过去一切的包却丢在了已开走的前一辆灰狗车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我知道,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回来了,就像失去的年轮,失去的岁月一样。

在登上汽车的一瞬间,我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小伙子站在风雨交加的一个角落里,就像是一个善良而忠诚的守护神。

两年以后,我回到洛杉矶,又看到了职业介绍所里的那个把我介绍到西雅图去的女人。她说,漂泊,本来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但也许,你算是漂过来了。

是的,很不容易。我想起了朋友说的话: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人,漂泊,莫过于亡命天涯。可是,为什么要漂泊呢?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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