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姓周

作者 01月24日2021年

 

  父親在家鄉無錫市里開了一家酒店,雖是為鄉親鄰里都有謀生之處,卻似乎是為了我母親年年要從上海回去梅園看花,可以有舒服的落腳點。

  梅園南臨太湖之畔,北倚龍山,值此湖光山色,梅依山而植,山因梅而秀,幾十畝地梅成林,萬株梅樹花成海。梅花的品種極多,玉蝶梅潔淨如白玉,綠萼梅碧綠如翡翠,宮粉梅淡雅如仕女,朱砂梅豔穠如胭脂。梅花耐寒,堅貞、聖潔、剛毅,花開五瓣被喻為敦五倫、重五常、敷五教,梅花之魂竟恰似母親美德。

  我們有時在市內搭船撐過去。往往玩過了黿頭渚和蠡園,到梅園總是己近黃昏,在夕陽中看梅花,如酒後看美人,更嬌美無比。回到酒店,在餐廳吃過脆膳、油麵筋塞肉、無錫肉骨頭和肉饅頭,晚飯後被關在房裏,我是關不住的,溜到舞廳裏,掀開布幔偷看大人跳舞,那裏是另外一番花團錦簇花枝招展。下午舞廳變喝茶點吃咖啡,臺上唱著戲。我們進去,立刻被領到台前最好的臺子上,光宗耀祖衣錦還鄉,是姓周氏的母親造就父親一半偉業。

  母親姓周,父親叫她「鳳」。

  鳳,「甘露從天下,醴象自地出,鳳凰來儀,神爵降集。」便是這漢書中所言之鳳。她出生在江南魚米之鄉,從小與我父親訂了親,不料父親尚在上中學之時,遭逢家變。他的身為當地名醫的長兄,及當家營生的父親,相繼病亡。大嫂棄子出走,支撐了年余,祖母也急病而逝,家中頓然失牯。父親一個少年郎休了學回來當家,幼弟稚妹加上被拋棄的侄子,等著人張羅穿衣吃飯。有人出主意,叫他把新娘子娶回來,靈堂還未撤,就在靈堂成親,紅白喜喪一齊辦,家中有了當家女人,便有人煮飯給一家人吃。

  誰肯讓自已女兒去受這種委曲?外婆家思量再三便想悔婚,幾個女兒都嫁了大戶人家,但這個二女兒,也就是我們七個子女的母親,她當年不肯同意家中賴婚,硬是讓青布小轎抬到男家,下了轎的新娘子脫下紅裙穿上喪服,立在靈堂前,環顧四下,膝下姑叔侄子己圍繞成片。

  母親為一個未曾謀面的男子,重新投胎過她命中註定的人生,如投入火中的鳳凰,但既非神話含香木而自焚那麼美麗、也不象神話中浴烈火而重生那麼輕鬆,她在灶火臺上忙碌,卻常常要擔憂稻米的不繼。

  夫婦倆同心撐起這個門楣,父親辍了學便只好外出學生意,賺了錢捎回來養家,都是父親節儉苛刻自己攢下的銀兩。生意學成仍不急着走出家門,小两口一條心,把錢攢在一起還清父輩之債。這才抱一個拖一個拉一個到上海去開店,令鄉里族老羞愧得無地自容鴉雀無聲。貌美品端的小姑媽遠嫁南洋,所謂人助自助天助,自此一路發達。

  以前勢利小人都登堂入室,父母對人不計前嫌有求必應,閑飯讓閒人來吃,子女受教育之後,沒有閒飯可吃,不管天南地北都要服從分配自立更生。一生看懂了父母的情義,都化成子女立足的翅膀,獨立地飛向艱苦的遠方。

  母親愛看似錦繁花,從不用香水,只在前襟佩戴一朵白蘭花,小時候放學回家常見母親手捧一杯茶,用手絹墊著,望著窗外,陽臺上種了幾盆蘭花,是她心愛的花。見我們進屋,便去張羅點心。她的房中總有幽幽花香,到她身邊我便要撲上去抱住她嗅聞她的體香,「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那段時光太美了。

  母親服飾非常素淨雅淡,穿鞋卻十分講究,我常陪她去名叫「小花園」的地段,她只買那裏的繡花鞋,她挑的都是素面軟緞,上繡梅蘭竹菊,她喜愛灰緞上繡同色系的花卉,有的在淺綠鞋幫上有幾抹嫩綠竹葉,有的在淺灰鞋面上有幾朵白菊,穿這樣鞋子的女主人,家裏的地板也乾淨得一塵不染。 大學畢業後我進入社會,下放農村後,我學得最好的一樣本身就是繡鞋墊,中原的女人把襪子縫上鞋墊後,便經穿了。我從藍底白線、白底藍線學起,繡出彩色多色的花樣來,回家給母親看,她無論如何不相信,要我當面繡給她看,她才相信了,她把一大包絲線綢緞及花邊都傳給了我,才知道繡一片花瓣應該用由淺入深的絲線,我於是用它們慢慢地繡出了幾對帎頭。

  上海每到秋天便有盛大的菊花展覽,母親極愛看花,這一天全家出動,變成郊遊一般的盛事,我最期待的是去餐館吃飯,而節儉的母親每次回家都抱怨浪費,但對滿園的菊花卻百般讚賞。

  菊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它也有雌雄之分,花舌狀的是雌花,筒狀的便是混了性的雄花。花展上花錦團簇奼紫嫣紅,除了有紅、黃、白、橙、粉、緑等色,母親更喜歡尋訪墨緑色、雪青色、甚至黑紫色的菊花。我一向慢待菊花,嫌它平凡如鄰女,茂密如村婦,不知母親何能垂愛於斯。少更人事,看它莖細扶疏獨傲風霜,忽記宋人有詩「零落黃金蕊,雖枯不改香。深叢隱孤芳,猶得車清觴」,心事竟寫在秋深殘菊中,更別說後來我同世人心中一樣嚮往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

  文革時我在外地,一年後回去,母親剪了短髮,布衣素服,一臉的坦然。

  抄家時抄走了所有財物傢俱,但留下了母親的大床,我回到家中見空蕩蕩的大房中,及白了頭髮消瘦脫形的母親,只覺一陣陣的心痛。她卻對身外之物的失去無多留戀,常常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反而輕鬆了,從此再不添置任何生活必需品之外的奢華物品,摒棄了一切多餘的物事。她泰然安命于簡單的人生,有鄉親遠道來訪再無錢財相助,卻必定傾囊布排出一桌好酒菜。

  操勞過度的母親中年開始多病。文化大革命中的險象環生使她更加虛弱,七個子女尋找機會不斷回家看望父母。我們喜歡圍繞床畔,父親挨著母親斜靠在床頭。我們七張笑臉圍著一圈朝向母親,就象黃帝在太平盛世中看到千載難逢的百鳥朝鳳。這情景就是我們每天晚上在母親床畔的「百鳥朝鳳」和「龍鳳呈祥」,它織成人世最美的一幅圖畫,永遠映刻在我心底。

  鬥批改到尾聲時,弟弟校中紅衛兵煩悶起來,興起了「毀滅性抄家」之念,意即要毀壞一切黑幫子女家中可用之物,使人無以為生,藏匿任何東西都是抵觸革命行動,是犯罪行為。母親病體離不開一張舒適的床褥,但我們懷著破釜沈舟之心決心保護住母親的床墊。對於母親,甘苦人生的終極,只剩一隻舒服的病榻。我們所能捍衛的,只是一張厚厚的彈簧床墊。要保護這件用彈簧和棉料的東西,卻冒著對抗革命運動的罪名,但是沒有人退縮,如一支英勇的隊伍,一齊把它抬到四樓屋頂平臺上,然後用許多被單報紙把它層層包裹起來,上面堆滿可以放上去的所有「垃圾」,又抽走了上平台的梯子,藏了起來。

  日子在恐怖的等待中過去,抄家的小鬼終於來了。弟弟得知消息,他們會挑釁似地提出許多問題,稍有偏差便給他們下手提供了理由,最後站在門外的頭領會進來下令動手,所以要忍。弟弟千叮萬囑家中每一個人,能忍要忍,不能忍也要忍,這年頭一塊紅布纏在臂上便是朝廷,便是王法,在權力更遞走馬燈的舞臺上紅衛兵失去了光輝,這批小將要發洩他們的怨恨及權欲。他們其實同許多正常人心態一樣鬱悶煩燥,在朦朧等待中看不清那兒有前途,他們要證實他們的存在,他們終於敲響了我家的門。

  一批紅衛兵氣勢洶洶地問了一些刁難問題,邊上有人癢癢的想下手了,於是他們給門外的首領打了暗號,那個為首的進屋見到我弟弟叫了一聲「二囡」?便愣在當場,原來弟弟是校男排隊長,是許多同學的偶像,他在球場上有自己的外號「二囡」,全校人都叫他外號,忽略了他的學名。那頭兒沒想到會闖到二囡的家中,於是臉上訕訕嘴上訥訥,三言兩語便放手而去,密雲不雨化險為夷,大床安然無羔躲過一劫。父母躲在樓頂,弟弟奔到三樓小房中告知平安消息。大家仍驚魂未定哭成一片倒在母親面前。那些荒唐的孩子在這荒唐的年月不知道自己正做着如何荒唐的傻事,是偶然的僥倖保佑母親躲過了最後的浩劫。

  那名貴的大床和舒適的床墊終於陪著母親度過天年。

  燦爛的有鮮花的年代留在了記憶的兩端,花似乎一直是我與母親之間一條紐帶。最後一次陪她去公園看菊花,是一個深秋。她己遲暮晚年,出門須在午睡後傍晚前,但是日短了,近黃昏的太陽己不太溫暖,倒是淺色的黃菊在夕暉中如一片黃金花海,恰如白居易詩「滿園花菊鬱金黃,中有孤叢色似霜」。

  菊花沒有牡丹的富貴,桃花的輕佻,芍藥的豔俗,也沒有梅花的傲僈,雖然黃色在夕陽中已悄然卸下明豔光采,卻益發顯其成熟的華貴,又散發出些許曲終人散的淒涼。我扶著母親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細。她很累,我脫下外套铺在石凳上讓她休息。她挽住我的手,我靜靜地等她體力恢復。起身離開時,她與我都忘了石凳上的衣服,走遠了,我冷得顫抖,母親察覺了,返回去己不見了。母親怪我不該脫下我最好的一件上衣給她當墊子,石頭冷,能給母親帶來舒服及暖意,這就值得了,更何況這是她最後一次出門看花。

  大床邊上終於沒有了百鳥朝鳳,人去床空了。

  與母親仙俗睽違七、八年後,我隻身來到紐約。內心萬分惶恐的第一夜,我的淚水流濕了帎邊。忽然,我清清楚楚看到我母親站在我剛入住的紐約小房床前,她對我說了兩句話:「你不要怕,我已隨你來了紐約。」我正要叫她,她已消失無蹤。

  自信在異國如有神助,幸運常眷顧於我。過了幾年,正是闔家團聚安居樂業之時,又夢到她一次,她又對我說了兩句話:「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哩!」說完便消失在一個上升的光道中,醒來夢境漸漸淡卻,眼前卻是一隻火中的鳳凰飛騰而去。

  事後有人指點我,母親是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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