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打劫了我

作者 王顺健 07月01日2019年

我的弟弟叫三顿。最近,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比较清楚的一次,是他在苏北老家的那座城市,在他最漂亮的青年时期,警察把细皮嫩肉的三顿铐得紧紧的,关在大牢里。我在铁笼子外难过得要哭,我也是个警察啊,我央求同伴,铐上我吧,铐上我吧,他不懂事,他还要照看老爸老妈,给我弟弟自由!我的同事不答应,还说,他是个乌鸦,放出去,世界就全黑了,再也没有天明……

梦被院外的那只大乌鸦叫醒了,我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不想睁开眼睛,继续想着弟弟的种种场景和形象。我们最近一次见面,是我从旧金山赶回深圳过年,他已胖得很了,头发也半白,只在笑时才甩开一脸的沧桑,露出一个围棋手常有的恬静。他还是那个我想赢、可总也赢不了的棋手。我也笑了笑。院外电线杆上的乌鸦又叫一声,它在催我出门,做运动。我慢慢睁开眼睛。天亮了,黎明中的旧金山,端坐在山坡上,一层层地亮,像端放在日出的“烤箱”里,一层层地被加熟。

今天是9月16日,现在是早上6点,我转身回屋。老婆黛丝父母的房间还没动静,我坐在大厅的饭桌前,打开电脑。我想写的第一篇小说,竟是关于弟弟的。在深圳的20多年里,很多熟悉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有个弟弟,其原因嘛,大致是他的行迹几乎全是负面的。

在深圳是羞谈围棋的,深圳太快,围棋太慢了。                           

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小说也是,小说不叮无缝的蛋。首先,我们在城市出生长大,一出生,成分不好,身份摆在这里,城市人那一堆臭毛病,就是挨批判的货!再说自己是个有缺点的人,从小受穷亲戚照看,清高自傲,我行我素,就是个“有缝”的“蛋”。

其次,我弟弟也是个“有缝”的,优缺点好难概括:是不务正业?没有朋友,不玩手机,没有微信,从来不想正式上个班,我妈为此愁了半辈子……是乖张却腼腆?他是家里老幺嘛,眼神温柔,不爱说话,却常常玩失踪,半年一年后又出现,说,骑行西藏了,说,在上山养蜂了……是禀赋异常?他先是中学和社区的围棋冠军,后来又变成一个股神,大家纷纷赔钱认输时,他的股票翻了40倍……

第三,是我和他之间有缝隙,我的妹妹和弟弟是追随我到的深圳,最早都住我家,因为受不了我独断专行,只好自谋出路。出门在外,长兄为父,我是为“父”不仁,对他们的关心支持愧不敢言,他们对我也是横眉冷对,关系最紧张时,在商场碰见也不打招呼。每每看到农村出来闯深圳的朋友兄弟,一家携手,其利断金,我这个长兄面对与弟弟的巨大缝隙,如芒刺在背。而今,我又不管不顾,一个人来到美国,隔着宽宽的太平洋,我如何负荆请罪啊,何日才能弥补裂缝,让心灵平息!                         

最想做的事,就是在我母亲能走动时,接她到美国来看看。她一生辛劳,退休后为了贴补家里,做起小生意。计划经济时期,我们家最先有了台彩色电视机,她让我们大开眼界。我们三个子女在深圳先后有家有了房子,她又拖着病父,来给把我们的孩子带大。父亲是回老家病逝的,那年我正在北京进修,赶回苏北奔丧。爸爸的墓碑上也刻着我妈妈的名字,再用泥糊上,她对着自己名字说,我死后,最想变成一只小小鸟,到世界各地飞一飞看一看就满足了。我记住她的话,如今我来美国三年,几次跟我妹妹提到这事,希望她能带我妈来美国住上一阵子。妹妹也答应,只是推说要等两年才行。

我妈电话里告诉我,三顿倒是想陪她来美国走一趟呢,弟弟还不声不响地为我妈和他自己办起护照和签证。久无消息的他异常活跃,却不与我通气打招呼,仿佛妈妈是尚方宝剑,一切都心照不宣。我听罢又惊又喜,这不正是我弥补他的好机会吗?我热切期待着他们的到来。

我向黛丝了解我身份办理的进展情况。她是美国公民,我与她结婚后,持的是临时绿卡,本来,这会就可以拿永久绿卡的。可是,特朗普上台,改了朝纲,两年期限的临时绿卡在申请永久绿卡时,全部要顺延一年半时间再申请,也就是我的永久绿卡还悬而未决。我顿时紧张起来,告诉黛丝,我妈妈来美国的行程已经箭在弦上。

她说,现在是特别敏感时期,如果奶奶和三顿在出入境时出现闪失,或者在美国境内遇到麻烦,将直接影响到我的身份申请,临门一脚又何必让它功亏一篑呢!她的话把我架上了“烤箱”。

我把这一情况,婉转地告诉妈妈,她支持我的主张,让儿子在美国的根扎得深些牢些是紧要的,来不来玩,何时来玩都是次要的。她来,是给黛丝面子,成全我们的孝心罢了。

可是弟弟得知要推迟来美,闹翻了天。隔着太平洋,我都能感觉到他飞溅而来的吐沫星,像当初在深圳谩骂我和前妻那样,什么“白眼狼”“狐狸精”,还有不堪入耳的讥讽嘲笑呢!

我知道他来美国是有自己的计划的,比如骑行环游啊,比如深入南美啊,这下全打乱了。忽然,我感到一阵后怕,他是经常在妻儿那里玩失踪的,如果他来美国玩起失踪,那就毁了我,毁了我的新家,这事绝不够他干的,是他从小形成的难以琢磨的性情作祟。

此刻,他在中国越是骂我狠,我越是感觉做得正确,我几乎就算阻止了一起叛国偷渡的企图,如果他骑行南美的话。而他一旦得逞,我将永远失去他,偷渡出去可以,偷渡回来万难,美墨边境新修了围墙,美国派出重兵,只出不进。他回不来,我将永失弥补为“父”不仁的机会! 

妈妈告诉我,三顿离婚了。

我问妈妈,三顿为何现在离了婚?

我问得她愣了一会,她也说不周全直接原因。我再问她,三顿离婚后有什么打算吗?老妈还是一问三不知。她缺乏对人性的勘探能力,她哪里有闲心呢?除了应付人生的困苦,她所有精神活动全部交给了神,妈妈是信教的。我知道三顿和弟媳早就闹离婚,却拖了这么久才去办手续,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什么契机,谁也不知道。

三天前,妈妈又打我电话,说起三顿,“你别提他了,又失踪,都一个星期了”。

“啊,他这回是不是给警察抓起来了?我这些天,常常梦见他,他嚷着要自由,被警察关在牢里了!”

“没有、没有,他女儿告诉我,她爸爸是带好东西离开家的。”

现在是美国时间,早上6点,大约在15分钟前我起身,大约在半个小时前,我醒来,黛丝还在打小鼾。

来美国后,我痴长出很多肉,不仅是多余的,还是危害健康的,主要是美国多糖多炸多油脂的食品造成的,只要外出吃饭,它们就无所不在,加上缺少运动,我多了近三分之一的体重。

最近一个月,我每天走夜路去接黛丝下班,一趟一个小时,走得算快的,再快就要小跑,我试了两次小跑,减肥效果明显。小跑还能甩下路边可疑的黑影子,我还有意练蛇形跑,就是用枪也难以瞄准啊。我沾沾自喜,有了种优越感。

有一次,弟弟三顿在电话里给我泼冷水,“你就是个二等公民。中国这么富有,现在谁还会去美国啊。”我知道,他有时候口是心非。

“怎么叫二等公民?”

“放着自己的父母不孝顺,去美国低声下气孝敬别人,你还好意思说不是?”

“我照顾美国老人也是拿薪水的,是工作,何况也不是外人,是你新嫂子的父母!拿近3000美元月薪,我是美国政府的雇员呢!”

“哦哦,这样啊……” 

来美国后, 我的确受惠良多,我多想分一杯羹给三顿啊!

这是一条由旧铁路改造成的人行小径,微微隆起,两边隔着草坡和稀疏的树林是一些人家的后院。

小路很少有人,美国人夜晚最忌讳外出,走黑路,不知道是不是怕打劫。在小路上,我一般会遇到星点行人,都是下班工人,走一小段就消失的。像我这样一走一个小时,还没出现风吹草动,讲给熟人听,几乎像一个怪物在证明他不是个胆小鬼。

出事的那晚,我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个人影,一个把自己包得鼓鼓的人,我以为是个下班的墨仔(工人多是墨西哥男人,“墨仔”为俗称),偷了工厂的面包不想示人,结果走近,我感觉他怀里是一件有棱有角的凌厉之物,像一把冲锋枪。完了,拿它打劫,我练的蛇形跑也没用了,那玩意可是连发的,专治蛇形跑。我跳过几棵树,停在一棵粗壮的红松后面,盯着小路,随时准备再跑。小路安静得很,刚才那个人影已不知所终,我怀疑是我突然起跑,吓到劫匪,他也跑掉了。我慢慢转过弯来,人家就是个偷了个长条面包的老实人,看把自己狼狈的!就走出树林,斜着走上小路。

虚惊一场,走了一会,刚刚喘了口气,觉得我近旁的招牌动了一下,有个黑影快速窜出,我大吃一惊,这次是真的啦!还没等我开跑,黑影就到我跟前,枪口抵住了我的后背,我想这就是让人朝思暮想的劫匪,我终于遇上了。

按平日我和黛丝想到的情况,做出的预演,快快拿出钱包送到他手里。我选择丢在地上,让他去捡,他捡起查看时,我死命跑走,他看到钱数,够他本的,就不会对我一通乱枪追射,何况我跑的是蛇行步,也能唬他一阵子。

抵着我腰的枪口温和得像个手指,是兴奋还是紧张,它竟有点抖动,离开我身体后,我快跑起来,又躲到一棵树后面,才敢回头看看,见到那个黑衣人捡起我的钱包,并没有再要举枪,他朝着我这边斜插过来,我还站在上坡,他往下坡走,我看着这个影子,他也看看我这一片黑暗林子,突然,我用汉语叫了一起,“三顿”!

他像急着赴约似的,没有停下脚步,我继续喊着,“三顿!三顿!”他改成小跑,嘴里还嘟哝着什么。我没听清楚,埋怨起自己,劫就劫呗,还想跟人家套近乎,攀起亲戚不成。

我从树后面大着胆子移出来,跟着他,“三顿啊,你应我一声吧,我猜你来美国了,你新嫂子帮你找了个洋妞呢!急着要见你啊。”                          

我这话果然起了作用,他站住了,“哎呀,我哥,我现在有急事要办,代我谢谢嫂子”。

真的是三顿啊,天啦,他来美国不联系我,还敢拦路打劫,我冲上去就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我还是停住手,千言万语涌上来,只能先捡眼前的事说起了。

原来,说他在深圳失踪,只是因为他来美国前谁也没打招呼。下了飞机,他就准备来找我的,结果计程车司机找不到他描述的地址,把他扔在路边,他拉着行李路过这里时,竟先被打劫了。手机、行李全没了,联系不上我,就找到一家华人家庭旅店,跟老板说明情况,住了下来。每天都会到这里转一转,希望捡回一些对他重要的遗弃物,他没有再找回他的物品,却两次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跑过,他不敢相信这个身影正是他要找的人。

“你既然找到了我,为何还用这种方式见面呢?你也可以打电话找我妈要我地址啊!”我边问他,边带他上了小径,往黛丝的公司走去,那里有个酒吧,我想先让他吃顿好的,再带他回家。

“打电话给我妈了,总是没人接听,我才知道,有时差。”他说。他不肯跟我走,着急要赶回去,还钱给那家旅馆老板,已经欠了3天房租,老板这会正要把房子租给别人。他捡起我钱包,看到我钱包里有证件,明天再去找我家也不迟。

“你就是这么自我,自顾自地。是不是觉得到美国就被劫,特别想不开,也想试试劫个财玩玩,你是走偏门走惯了呢。”

他像儿时犯了错时的那样,嘴角含着笑意,什么话也不说。

“你是专门冲我来的,专门打劫我的?”

任你说破了嘴,说动了天,他就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记得有一次,我开车带我妈妈赶到他家里,责问他为什么要打静静骂静静,静静做错了什么。他就这种表情,任你急,任你跳。我妈真急眼了,甩手就给他一嘴巴,接着又是狠狠几下。一直闭着眼睛受刑的三顿,几滴眼泪从眼帘里滚出来,很大滴,一口血没忍住喷了出来,挂在嘴角。静静看到此,吓坏了,扑上前抱住她奶奶,不让她再打爸爸。

他最后也没有说出为什么要毒打女儿,弟弟不想告诉你的事,你怎么都撬不开他的嘴巴,我只好改变了话题,跟他说道:“还是先吃顿好的吧,聊一聊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会你新嫂子,开车送你来还钱,也不迟,反正不再住他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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