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有个王虫子

作者 12月02日2019年

深圳有个王虫子

王顺健 (加州)

我有一个干儿子,叫王虫子。想起他,意外地,我平静下来了。

王虫子是广州深圳下梅林一位诗人,是我看好的为数不多的深圳作家。他自费出书,可不是附庸风雅,他要解决生存问题。他推着单车四处宣传、售卖诗集!

我把他介绍到作协,想给他办个会员证,一个世俗认可的身份,方便摆摊卖书,却没有得到批准。我婉转告诉他,没有批下来。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让我受他一拜,他要做我的干儿子!

这怎么可以?我拉他起身,我做不了他干爸,就做个兄弟吧。我回家拿出我的作协会员证,递给他说,撕下我的照片,把你的照片贴上,这不得了。

那姓名怎么办呢?他挠了挠头皮说,有了。他展开会员证,在我名字后面划了个括号,写下,笔名王虫子。

王虫子是他的大名,竟成了我的笔名,因为照片是他的,我的名字就成了他的大名,好歹我和王虫子是一个姓!

王虫子来自西北,在甘肃读的本科,读到第四年时,把一个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女孩家人找上他。他决定负责到底,就是结婚呗。他长得英气逼人,可女孩家人嫌他家穷,嫌他是四只眼(当地不兴戴眼镜),不同意,准备送他去法办!他一怒之下,切下自己一节小拇指,当着那家人的面,呑进肚子里,才停止这场横祸。他因此成了残疾,没毕业就离开了学校,南下深圳,后又去了北京。三年后,他与北京的女房东、一位清末皇族后代的姐弟恋掰了,才正式落脚下梅林。

下梅林有山有水,我所在的小区是深圳著名的公务员小区。小区的设施和服务规格高,靓车成行,绿树成阴,可是总有一个角落与小区内的景象反差巨大。在小区大门外的人行道上,小摊小贩,傍晚出动,生意红火。我晚饭后散步到此,总要找找熟悉的面孔,看看卖打口碟的小刘添了哪些新碟,瞧瞧卖羽毛球拍的小张又从工厂拿了什么新拍子。王虫子就挤在他们中间卖书。说起来他们算是儒商,说不定是城管们替儒雅的公务员着想,偷偷划出的一块文化小特区,一处漫不经心的后门,也未可知呢。

我也算是一个诗人,曾被诗坛封为深圳侯。我开车进小区,最初看到王虫子桌布上写着深圳诗人,就想跟他交交手。一天傍晚,我买了一本他的诗集,他把眼镜往上推推,看我两眼,主动伸手说,交个朋友吧。

诗集用的是香港书号。他说,花了几千元(人民币,下同),卖了几个月,本钱算回来了,剩下的都是自己赚的呢。他赚到钱了,喜笑颜开,他还创新起来,学着正规出版社的做法,用透明塑料纸包住新书,可他总是把两本包在一起。一个老人走过来,翻了翻他的样书,要买,问他塑料纸里怎么是两本呀。

王虫子脱口就说,是上下集。

老人买了他的上下集。我在一边笑得弯下腰,这下才认了他这位诗友!

不久,在他桌布上,摆出了我给他的那个会员证,他的诗集卖得越来越多。不过人无完人,尤其在生意场上。当那个老人发现上下集是同一本书,以为出厂时包装有误,拿着一本来换下集时,王虫子又说,老人家,下集卖光了,我刚出了本散文集,比诗集还贵呢,就给你换了吧。

老人乐得合上嘴,直夸王虫子是个好伢、好伢!

我推了一把王虫子,你是好牙,你门牙还有一颗是灰色的呢!

王虫子低头笑了笑,有点亏心呢,还是有点不屑呢?

我请他们几个吃宵夜,小张和小刘,都是不错的人。下梅林食街的鸡煲好便宜,十几元一个,三四个人一坐,每个人喝一两瓶啤酒,吹上一通牛,就回家睡觉了。王虫子坚持要礼尚往来,一天只要卖出三五本书,赚到一百元左右收入,就非要像个老板一样请我吃一顿。南方常常雨天,他竟忘了颗粒无收时的惆怅。

最先发现王虫子用假作协证的是一位官员,也是个写诗的,爱舞文弄墨的公务员,会两句风花雪月,搞活酒局气氛。他姓鲁,在一个区文化部门工作。这天傍晚,他走到跟前,买了本书,把我拉到一边,指着会员证说是假的,应该是我的。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拉他一起吃了个鸡煲。王虫子喜不自禁,他终于认识一个文化官员了。一晚上听他与鲁官员侃侃而谈,毫无防备与忌讳。鲁官员被眼前这个热血青年感染,频频举杯,谈笑鸿儒,王虫子的文学修为与历史见解,一点也不输给这个公务员。官员起身抢着买单,我和王虫子一阵嬉笑。

与他连吃了两三顿鸡煲后,王虫子的作协会员证书也办下来了。王虫子名正言顺地卖起书来。卖完散文集,又购进一批有名家提画签名的扇子,开始卖起红扇子。鲁官员调任一个区文化馆副馆长,管起群众演出。有他在位置上吆喝,王虫子的文化扇子卖得几近断货。半年过去,他有了点小钱,给自己配上辆电瓶车,跑起来半个月看不到他的影子。小马说,你还不知道啊,他骑着电瓶车去杭州相亲了。

我们都盼着他的好消息。半个月后,他衣衫褴褛、满身是伤出现了。原来,电瓶车跑到江西丢了个轮子,他把车架锁在一处铁桥上,买了个旧单车去了杭州。在西湖边上,王虫子犯傻要约会的女孩背一首写西湖的唐诗。女孩哪有这个准备,转身便走了。他尾随着人家,转进一处发廊,原来是个发廊妹!人家还嫌他少了一节小手指。

他想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加倍进了一批扇子,哪知道鲁官员被派去边疆扶贫,一两年估计回不来。他的扇子积压下来,为了摆脱困境,他在租住的农民楼下,挂出招牌,招生!准备白天教孩子练书法。

此前我看过他写的书法,他最得意的是写一个笔划,就是一笔直立的竖划。这么一笔,他反复地写,我都看厌了。左看像把太极剑,右看吧,我都不好意思讲出来,头粗尾细,像男孩子拉的一条漂亮粑粑。几天过去,一个学生没招到,他阴沉着脸,出门摆摊卖扇子、坚持招生。终于有个妇人看中了他的那一竖,把白天没人照看的儿子交给了他,王虫子白天的脸上终于有阳光了。

因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我们常常有一些争执。他的个性几乎可以用“犟”字来形容。我家离他家很近,有时酒后我就会去看看他的近作。我见过一次他的爸爸,一个脸色苍白的矮个子男人,远远跟我点点头,就消失在某个角落了。王虫子的书法只有一个笔划,并不是一个完整汉字,做父亲的不知道有何感想。我劝王虫子多写几划,写出完整的字来。他也听,开始写起横划,写得像一把飞刀,横是一划,应该算是一个汉字,竖其实也算一个字,是个阿拉伯数字,可谁会花钱买一个数字呢!

他这么一改,来学书法的孩子马上拉起肚子,明显水土不服。孩子的母亲干脆不要王虫子教书法,也不要孩子吃他们家的东西。

这样呆了几天,王虫子技痒难忍,他想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人家一个保姆,就把孩子赶走了,拿起毛笔,大书特书,这一笔练得,孤帆远影,禅境顿生!

那段时期,我随着一个作家访问团,在地中海沿岸走了走,看腻了欧洲大大小小的教堂、老街,感受着昔日帝国的停滞、凋敝。回国后,自己的婚姻王国受到传染似的,也告终了。

人生需要经历洗牌,需要再做装修。孩子正好住校,我就准备搬出小区。此前王虫子也有搬离父母身边的打算。两个人一拍即合,合租在小区对面的多层住宅,一处集资房里。

二房东是个川西女子,叫华姐。我和王虫子合租的是她一间最大的主卧,一张高低床居于房中,把房间分成两半,一边堆着我的书籍,一边是王虫子写书法的桌子。一个月租金800元。我出500元,选择下铺,方便起卧。

刚住下,华姐给我们搞了一次欢迎酒会,七八个租客,大家互相介绍,我说起自己,突然哽咽。王虫子拍了一把我的后背,不要矫情啦!你看看这些兄弟姐妹,哪个不是一身的故事!华姐适时举起酒杯,喊道,来来,为我们的大作家干杯,祝贺他重获自由!

华姐的主业是做家政,做了很多年的,自从她做起二房东,她挑选有钱有势的人家做家政,收入好,油水多。她从山区走进城市,吃苦耐劳,很快就在城市缝隙找到了生存的自在。

大厅里架着四个高低铺。三个房间,我们租的最大,有一间住着一个香港司机的年轻情人,一间住着一对小夫妻,在楼下开小食店。大厅里住的人,也不吵闹,固定有两三个女人住,一位叫阿苹,是湖北女人,三十五六岁,身体却显得松垮,她和王虫子经常做面条吃,自己手擀的,放进麻酱,榨菜,香菜,满屋香味,他们吃得呼啦、呼啦,很是过瘾。

我问王虫子,“看上阿苹了吧。”

“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谁养得起这四口人!”

“阿苹有自己的活路啊。”

“活个啥呀,就是个暖脚的,见缝插针填个房,挣快钱。你看不出来!”

“难怪她对我们没兴趣的,华姐呢?”

“华姐比你还大一岁,跟我妈差不多。”

“风韵犹存,笑啥?你可是块小鲜肉,不要上了她的套。”

“老狗!你就想套我的话。”

“我不能白给你骂,我早发现你们俩有事,你非得给我说道说道!”

“哎呀,那点事,有啥好说的呢,真想听吗!一个月前,我在厨房洗小萝卜,就是圆圆的水萝卜,华姐进来帮我洗,洗着洗着,洗出一根胡萝卜,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靠,原来是华姐趁我擦眼镜当口,摸出一根胡萝卜丢进水里,当我明白过来时,她又出了门。”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不止。这种事,到一定年纪,女人竟有了如此朴素的诗意呢!从此我对华姐的看法焕然一新。有时,华姐进了大厅,在厅里叫,谁又忘了关水龙头啊!有时会伸头进房间,瞄一眼我,作家用功啦!

我木讷地点点头,继续看着她。

“有事吗,帅锅?有事快说。”

“什么时候也帮我洗洗水萝卜呗!”

“笑话,你这么大的大帅锅,还轮得上我洗啊,哈!”

像我这种喜形于色的人,压抑的情欲全在华姐的眼里。华姐身材矫健,风风火火,一溜烟就出了门,再见她已在阳台下的小路上,还在咯咯地笑。

那天我饭后散步,一条街除了小吃,多是药房,我走在吵闹的人群中,消磨着晚霞。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就跑。是华姐,她拉我跑进一家私人小旅店,松开手,推我上了楼,嘴上说,快快,帮帮忙。

小旅店的老板娘是她的一位闺蜜,她们点点头,华姐推开一个小房间,让我坐在床沿等她一会。我不知所云,心生好奇。两分钟不到,华姐进来,把门一关,她求我,帮帮我吧,小哥!刚刚我遇到一个东家,欺负人,快憋死我了,帮我一下。

原来是要我帮她呀!在助人为乐方面要我把握尺度就难了。

高原来的女人身体健美,体毛乌黑油亮。她拿出一管透明药膏,全挤进了身体里。

我能闻到一股从她身体里喷出的花椒味,浓郁,热烈。

我的眼睛慢慢睁开。跟她聊起洗水萝卜那次情形,怎么会冒出一根胡萝卜?

华姐说,这个你也信啊,嘴长在王虫子身上,他说的,你听听罢了。

“我上了水萝卜的当了。”

“你还小田螺呢!哈哈。”

“见笑了。”

“小也是个块肉啊,人可不能太素,都是干力气活的。谢谢帅锅,要不我今天非病了不可!”

我懵懂地点点头,还是觉得被王虫子耍了,虽说我是一个自由人,却被他操纵起身体,自觉不甘。

我回到房间,抓起王虫子的衣领,准备用眼睛吃了他。

“你用过我的下铺!我另起话题。”

“只用过一次。”

“看看,一次也不行,这是我的底线!”

王虫子坦白,那天我去发廊,发廊妹看到我,纷纷背起唐诗。刚来一个新人,倒是能背上一两首,我没办法了,老板娘让她跟我走的。

我心生嫌隙,住不下去了!我把我的书盖上两层报纸,一个人回前妻那里,住书房了。房租我继续缴,直到王虫子搬走。

我以为他搬回父母家了,听卖碟小刘说,他跟一个喜欢他散文的女孩同居去了。

2007年,我在深圳某派出所干调解员。王虫子没事就来看我,他卖扇子的业务顺溜地铺展到派出所的辖区。他交友不断,跟汶川地震中逃生的小陈一块摆摊。小陈卖影碟,小陈说,路对面有个竞争对手。王虫子拍胸脯要帮他除掉。

他竟来派出所找我出手。我装作气急,嚷,你不会打110报警电话吗,对方是卖黄碟的,警察立马就到啊。果然此方法奏效了,一会儿,一对父子跪在保安面前求饶。看到那可怜的父亲,我的膝盖痛起来,我也是个父亲嘛!我直后悔,帮了一个王虫子却害了另一个王虫子。事后,他也自责太意气用事。

有一段时间,我在深圳大梅沙装修房子,接待朋友。

那天我回下梅林,在文化小特区一带寻找着王虫子的身影,他们告诉我,别找了,人家去五台山,学佛去了。

告别他们,我退进小区对面的集资楼,找到我们合租过的308室,大门紧锁。开店的小夫妻还在,他们告诉我,华姐服侍老人时出了事,搬走了。

每当我看到水萝卜,想起小田螺,就会情不自禁笑起来,感叹生活的传奇与诗意。我想念华姐、王虫子,希望和他们聊聊心事。

王虫子目光如炬,气宇不凡,训斥我很多一套,你请人吃个饭,不打折扣,买两本书却要翻来翻去,优柔寡断!听罢,我丢下书,宁可不翻!我只有他这么一个离世俗远,跟江湖近的朋友。我把他比作一名英武骑士,手拿长矛,在我身边徘徊良久,绝我而去!

他的电话竟然是空号,他消失了!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令我喜出望外的是,王虫子没有忘了我。这次他信马由缰,又回到梅林,还带来贵重的礼物!那阵子,我已辞职,在大梅沙做起日租房的生意,他一身素白出现在我面前,犹如翩翩少年,还有种仙风道骨,令我思维停顿了数秒。一只破镜片把他给出卖了,加上他那一脸夸张的微笑,令我放松下来,怎么,还记得你这个干爹呀!

你这是掉进钱眼里了,老狗!他打量着我装修一新的房间。

打你电话怎么也是空号了呢?

找我的女孩太多了呗,扔了!他调侃起来。跟他同居的女孩,有一天不见了人影,跑了。他对人生痛定思痛后,才出没在五台山、普陀山等佛教胜地,在一家寺院,他用作协证应聘上了一个文书职位,随从住持,拍好照片。最后,他是从庐山下来,回到深圳,想拉我一同仙游,无奈我在这里又摊上一堆俗务。

当晚,我与他小酌,月下漫步。沙滩上嬉闹的男女欢声,在海风里激荡。水边,一个女孩无所顾忌亲吻着男友的乳头。另一处沙地上,两个女人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堆沙,一会堆出个阳具来,笑成一团。王虫子没有笑,眼睛里有一种超然。世风日下,如何了得啊。

就是没有信仰嘛!王虫子一针见血。我也深以为然。

一切向钱,一切都是钱,再重拾人心,难了。

回到房间,王虫子这才拿出礼物,三本送我的书:《楞严咒修学手册》《般若境缘集》《佛说三世因果经》。

第二天一大早,我做早餐给他吃。临走,他才告诉我,他在庐山已经受了戒。我愣了愣,说,哦,你是王上人了哟,原来受了戒的人是这个样子的。立刻,我在想象我的将来。

在客人少的时候,我常常捧起他送的宝书,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每次我回到房间,首先摸摸书还在不在。我从衣柜上“请”下最后一本宝书,发觉书页里夹着个东西,展开一看,是一枚钻戒!不是幻觉,果真是一枚钻戒。我瞠目结舌,不断念叨,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被自己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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