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走了,去洛杉矶

作者 07月28日2019年

 

5月底,山姆离开费尔劳恩镇的时候,天下着大雨。

山姆跳进那辆塞上他全部家当的二手别克,片刻不停地往洛杉矶开去,仿佛从此,就连电话和短信也无法企及他的每一个途经之地。路况报告说,西行的80号高速交通良好,想来雨天出远门的人不多。我的目光拨开层层阻碍,拨开雨雾、楼房、路道和车流,只见他一人一车,不真实地越来越小,终于在某个点,空间曲面在无色、浓稠至极、环涌的巨大涡状物质牵拉下,出现了一条细微漾动的波痕——毫秒般短促,“扑”的一下吞噬了他,随即静止和遁形,再也捕捉不到。

就这样,在新泽西长大,读完大学,在新泽西工作了将近5年的山姆去了另一个“空间维度”,时间在他身后缀了根看不见的游丝。

我未去送行。送行是留给亲戚和挚友的“专利”,两者我都不是。我是丽莎的朋友,是山姆故世的父亲路易的女朋友丽莎的朋友。蒙丽莎的友情,5年前的夏天——那时路易还在,我赴烧烤晚餐之约,认识了山姆、路易和他的哥哥杰克,有了同他们忘不了的人生交集。

在丽莎位于费尔劳恩镇的老房子,家居简陋,即便赶开喜欢占据长沙发一角的雏菊——丽莎的金毛猎犬,客厅仅够六七个人坐。我走进屋里,夏日的斜晖透过沙发后的百叶窗射进来,投下一道道条纹状的阴影。被磨得发亮的老旧的木地板在阴影的缝隙间闪闪发光,空气中静静悬浮着的尘埃微粒,如同薄薄的弥散的光雾。山姆盘腿坐在沙发上,低头含笑,正一下一下,缓缓地摩挲雏菊的脖颈,而雏菊舒坦、亲密地倚在他身上,任他抚弄。画面温馨安宁,又与世隔离,仿佛两者已然在瞬间剥离了自身,抵达了某种中间的时间和世界。 

我呆立着,发不出声。丽莎过来打破了沉寂,她刚才在后院和厨房忙进忙出,让我随便逛,别拘束。

“山姆,这是简。”她说。

“噢,嗨!”如梦方醒的山姆这时抬起头来。

他推开雏菊,来到眼前的世界,一边说你好吗。他站起身,从一道道交替的光影中升起,敏捷地绕过茶几走近我,拥抱我,亲我的脸颊。

这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眉毛浓厚眼睛明亮,笑起来红嘟嘟的嘴唇像小鸟展翅般咧开的大男孩。一个阳光般的大男孩。他眼里的笑意和着暖意,浓浓的,浓得浸入人的心底,浓得可以融掉冰雪。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之下,奔流的青春热力如漫上地表的温泉,我甚至看得见那股温热的友善正冒着一丝丝的热气。而他礼节性的亲吻也不像丽莎和路易的,弄湿了我的脸。我被思绪擒住,想不起来回亲他。

为弥补我的失礼,我主动找话题来谈。我说我是丽莎的朋友,我听丽莎说到过你、你父亲和杰克,他说是的,他知道我,丽莎跟他说过我有时会问她《圣经》里的故事,她来纽约时,会约我见见面。我说这条金毛猎犬看起来可真是条好狗,他说这是雏菊,雏菊可是个好姑娘,她温和、忠诚、快乐,几乎从不吵闹。接着我问他答,从雏菊的趣事说到了他的求职事宜。比如,喜欢玩卫生纸的雏菊被教育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明白了她的行为有失检点,有一天,她把一卷卫生纸扯开三英尺来长,又良心发现地把它乱七八糟卷了回去。历史专业毕业的山姆找工作,不厌其烦地发送求职信和简历,面试了二三十次,其中一家窗饰公司完全按利润提成的收入条款相对最接近他的壮志和梦想。他渴求经济独立,渴求建造他自己的生活,他的眼中,燃烧着殷殷的热望。这单纯的生命的热望感染了我,我看见了,这是一双感性与知性的眼睛,这样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于热望之外,稍纵即逝地映示出一家人的不易与挣扎。他家和丽莎的事,丽莎偶尔跟我提过,此时我联想起来,想通了前因后果。山姆的父母和丽莎在经济萧条中成为众多受害者的一员,山姆的父母勉强经营八年后失去住房,并离异,丽莎的前夫出走,皆由于家庭经济危机所致。如今,山姆、路易、杰克投奔拖欠房贷还款的丽莎,风雨共济。我进而委婉地问他是如何读完大学的,他简略地说他很幸运,不必住校,不必在外吃饭,靠打工挣来的钱和奖学金完成了学业。但是,这已经十分的明了了。

我暗暗感叹着,丽莎进来说晚餐快好了,让我们到后院去。 

后院那棵栗子树的荫下,路易在烤最后一批鸡肉、牛肉饼和香肠,烧烤阵地烟熏火燎的阵仗和他干得欢天喜地的势头,让人感到他马上就要献身成为一块熏肉。先前,我停好车,人从后院进去,见过了他、杰克和丽莎的另两个女性朋友。丽莎剪了短发,头顶的几簇头发挑染成了玫红和紫色。高挑、出老,近看抬头纹如头式一样醒目的她迎上来,我递给她我带去的提拉米苏,她说谢谢,亲我的脸,“啵”“啵”,一边一下,我还未从湿漉漉不舒服的感觉中调整过来,又无可逃脱地领受了路易的“啵”“啵”,因为大块头的他在烤炉旁挺着个大肚子手舞足蹈,高高扬起手里的烧烤钳大声嚷嚷着“嗨”“你好吗”,我便及时走到他面前跟他问好。现在,命运使她和路易这两个曾经的中学同学结成了一对儿,亲切、无辜地对友人唾液留痕。杰克独坐在院子深处离狗屋不远的太阳椅上,安静地半躺着喝他的冰啤酒,深褐色的小平头和山姆的相似,眼镜片下,两眼有些迷蒙。我踱到他身旁同他寒暄,我的急智换来的多是一两个字简短的回复,结果在沉默的尴尬来临那一刻,双方不约而同地再次说了句“很高兴认识你”,随即意识到此举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又都理解地笑了。丽莎的两个女友对中国和中国菜怀有浓厚的兴趣,因此交谈颇为容易,同她们聊了一会儿,我觉得热,躲进屋里,看见了山姆。 

草坪上,餐桌已搭好,铺着白底蓝花的塑料桌布,饮料、啤酒美食摆了一桌。我们围坐一处,浸沐斜阳,听从食物的召唤,争先恐后往各自的热狗面包里夹香肠,往汉堡包里夹牛肉饼、西红柿和生菜,装沙拉,倒饮料,路易的烧烤水平一流,受到每个人的赞许。山姆说每次他爸爸和伙伴们打完棒球,总是喜欢烧烤,烧烤对他简直就是一件愉悦和放松的事,路易乐不可支,大口喝着啤酒,丽莎说是的,凑过身子同他接了个吻,杰克心满意足地吃他的。鲜活的一家人,努力地活着,这是他们的一片天地。我意识到,我们可以谈工作。丽莎被裁掉了幼儿园教师的职位,每天打两份工。路易刚刚被一家大型百货公司聘为珠宝部门经理,有望试用期满后获得医保和福利。有轻度阅读障碍的杰克在当地邮政局库房做邮包装卸的工作,只要他表现出色,邮政局将会正式聘用他。他刚才肯定是累了,瘫在椅子上享受冰啤酒的清凉。还好,这一家人的精神面貌至少目前看起来尚可。

丽莎的善良与坚强是无疑的,路易“只要有棒球什么都行”的精神让人自叹不如,杰克的务实使他具备了足够的生存能力。而山姆,启开了我的眼界,让我静下心来,认真去看他和他一家于时光的通道中展开的生命活动,我无可避免地受到了触动,我大可不必让丽莎或路易留在我脸上的唾液分散我的注意力,局限我的思维。

如此,我对山姆及其家人的记忆少不了夏日、烧烤、草坪和栗子树,实际上我和他们在此地聚了三回。总是日头西下,夕阳将栗子树拉出长长的阴影,几乎没有风,总是吃同样的东西,雏菊在众人脚边转悠,依然闷热,草坪依然稀稀拉拉,乏力护养,景同人同,去岁如昨,时间滞缓得似乎凝固了——让人对涌动的暗流毫不知觉,画面在眼前定格。每次相聚,我都问及他们的工作,希望藉此判断他们的处境是否有所改善。第二年:山姆在那家窗饰公司忙着快乐着,月月接受培训和考核,每天步行十几英里挨家走访公司内线提供的潜在客户,奉上聪明、妥帖、量身定做的豪华窗饰方案和不倦的微笑,把每个合约1/4的利润装进腰包;路易基本上坐稳了经理的位置,业绩、棒球、豪饮豪吃三不误;杰克迎来了告别无聊、挥汗如雨的纯体力活,跟着位即将退休的邮车司机兼邮递员跑趟趟的好运,正在被邮政局培养成值得信赖和全能的继任者;丽莎打起了三份工,风车一样狂转,企图在三个男人施以援手的优势下扭转局面。我这才明白她积欠的债务有多要命。下一年,除路易,其他三个一切向好,尤其是山姆。他是他公司销售部门为数极少的坚持至今的旧人之一,那里无畏的新人眼里带着美元币号接踵而来,继而经不住考验源源不断知难而退,“千锤百炼”加上他的好性情、韧劲儿、智商和情商把他在短期内打造成了销售精英。遗憾的是路易忘不掉酒精的魔力,某次酒气熏跑了顾客,也搞砸了饭碗,医保和福利鸡飞蛋打。跟着他豪气干云地跨进了优步司机的行列,每月花出去的汽油费,以及保养和维修他那辆破车的钞票几乎要赶上他挣到手的,在六只眼的监督下,酒几乎不喝,棒球只要得空便会同伙伴打上一场。

几年中,我请他们来曼哈顿吃过两回中餐,尚佳的菜品抵消不了找车位的为难、用筷子的挑战和满餐馆人声的嘈杂,当第三回我发出邀请,丽莎问我她可否改日再约。我十分理解,但也许多一次也改变不了什么,归根结底还是时间的稀释与前行。

太阳年年照进这家人的院子,山姆的肤色年年加深,每个生命的主体,包括雏菊,长了一岁,又长了一岁。到第四个年头,山姆当上了经理,坐阵大办公室调度指挥,进项不俗。一家子乐乐呵呵,似乎一切欣欣向荣,假如不是路易猝死。是的,路易,从小玩棒球长大的路易,从不忌食乐于“优待”自己的路易,那个我站在他家的厨房,偶然听他说起右臂时有发麻的感觉,我说这可能是高血压,得赶紧看医生,他却“洒脱”地说他得打他的棒球的路易,那个名正言顺以没有医保为由拒绝看医生,朋友或家人的建议一概不听的路易,也是自欺欺人自以为是的路易。仅仅在我和他那番简短对话两个月以后,投手和三垒手路易手握棒球,遭到了由高血压引发的心脏病的猛烈突袭,他只来得及按住胸口说“好痛”,便坍塌在后院的草地上,手里的棒球滚落到了一边。那时我在中国,未及参加他的葬礼。 

时间翻出了底牌,死者已矣,“尘归尘土归土”,但丽莎无力再同命运抗争,老房子被银行收回了,杰克变得有些抑郁。至于山姆,半年后在路易的墓地,我第一次瞧见他痛哭流涕,这个同类,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来控制他的身体,可嘴唇还是剧烈地发着抖,他的脸憋得比熟番茄还红,他眼里注满了一家人的悲伤。我们随后去了镇中心的棒球场,在那,路易的棒球伙伴们捐资特制了一把刻着他名字的深绿色长椅,市长也参加了这个纪念仪式,路易去了,棒球精神不灭。早晨的阳光下,山姆含着泪聆听人们的致辞,接受人们的拥抱,他点头致谢,一直缄默着,可脸上的每一丝阳光都在说,瞧吧,那缄默下的什么一触即碎,随时就会碎了,永留东岸。

走前,山姆请家人去新泽西最南端的开普梅度假,看天青水蓝,看雪白细软的沙滩。也许他们在日落的海滨相对而泣,在清晨的风里相视而笑,在中间的世界疗伤升华。

此时,在这个艳阳天,我路过新泽西费尔劳恩镇,想起了山姆,想起了他的眼睛、笑容,和他的全家。他一路不回头地奔洛杉矶而去,黑色的别克疾驰如飞,两旁溅出连绵不断的如墙似的水帘,像是穿行于水被分开以色列人得以通过的红海,又像是从被分裂为二的时间中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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