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诱惑者和穿行者

鲁鸣

1.

我们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被诱惑者和穿行者。

我命里注定大器晚成。这说得牛了。换个说法讲白一点，就是脑子比别人慢一拍。我没用笨这个字，因为小时候我是学霸，跳级，文艺队长，数学课代表，作文被选进书里，被公认读书很聪明多才多艺。如果我说自己笨，熟悉我童年青少年时代的老同学老朋友会说我太假太装。

但其实，除了读书和艺术，我对外面大千世界人情世故比别人领悟得晚，甚至蠢愚。我被文字和艺术诱惑得早，被除此以外的东西诱惑得晚，更多地穿行在书本和艺术之中。当然，这里有天性。我不否认。不过，读了七年的社会心理学研究生，我更愿意相信：后天因素基于天性但高于天性，至少和天性平行而成就了个人一生。

2.

书，对我的诱惑最大最早。从小在工人社区长大，加上文革，没啥娱乐。上学之外，童年时光不是在家帮干活，就是玩些自己做的玩具。比如，非常简单的半导体晶体管装上电线后，插到窗外树上，能听到广播电台。童年唯一买的玩具是在上海读大学的大姐放假回来送我的积木。可她送给我哥姐们的厚厚的金敬迈写的《欧阳海之歌》，把我迷住了。读了一遍又一遍。从此我到处找书读。当我从住在大楼里的几位美女那里读到了好些书后，其它就很难诱惑我了。书，把我带到了完全和现实生活里不一样的世界。《青春之歌》，《红与黑》，《牛虻》………。有时一整天都在读小说，读得眼睛发痛因而近视。

从那以后，除了在乡下插队那几年，我的一生都在书中穿行。这样的穿行，使我快乐幸福。

上大学后穿行在书海里，让我从此爱上了大学校园。除了上课和自习，我几乎都在图书馆里泡。我们年级有好几对谈恋爱，其中有的进大学没多久就好上了，我大三读完了才知道。同学都不相信，还以为我装纯洁呢。我从小就和女生混得不错，没觉得男女在一起就是谈恋爱。那时候，同学中谈恋爱，当众都没有什么亲密动作和表示。得知这些同学在恋爱，我才意识到自己够迟钝的。

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大学里教哲学，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又到成人教育学院任管理心理学讲师，故一直和书打交道。到美国头五年埋头在学术书里穿行，工作后这种穿行就完全停止了，转而主要在文学书林里穿行。

3.

到美国留学第一个学期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当天，我开始了另一种穿行。每年不断到陌生的地方和国家去旅游。出远门旅行，成了对我最大的诱惑。

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第二年暑假我独自到西欧流浪了一个月。那次旅行，改变了我的生命。我在旅行中写的几首诗分别在《星星》和《诗刊》发表，从此在写作道路上穿行。码字，成了另一个很大诱惑。

写作的诱惑和旅行的诱惑很不一样。后者，我对目的地是明确的期待的，甚至连景点在未去之前就已在书本上或网络上看到后喜欢了才确定去的。在美丽风景和陌生的风土人情里穿行时，出发前的明确与期待会被很具象地有意无意被比较。

写作则往往不是，至少对我是如此。码字出来的东西更多的是原先无法期待的，更不可能明确。写第一部长篇小说《背道而驰》前，我只写过几篇短篇小说，没写过中篇。没有提纲和故事梗概，完全是随意创作。半年初稿写出来后，也没有完全打动我。修改了两三年后，它呈现出来的模样让我自己惊喜。写作修改和出版过程中碰到的林林总总人与事，本身就是巨大诱惑。故事灵感来自一夫两妻: 与美国女生和中国女生同时为夫妻居住一起的中国画家，其中穿插了不出柜的弯男教授。本来写这部长篇是想通过用故事来普及艾滋病知识（我社会心理学研究生是在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医学系读的），最后成了描写男人性心理的非常前卫的一部小说。这本书在十来个出版社穿行都不敢出版，最后由胆大的《中国不高兴》和《中国可以说不》的出版商静悄悄地在中国上市，立刻被盗版。           

即使在今天，这本书很能在国内再版，太controversial。当我有了iPad开始在上下班的火车上写第二部长篇，我满以为可写得更好些，题材也容易出版。这是一部青春成长小说，写一个内向不帅的80后男生暗恋女神级超美的女同学而变态的故事。花了两年时间写出了初稿。写的时候，我相当看好它。但整体成稿后，让我很失望，没有80后的感觉，至今它还在泡汤。

这两本长篇小说的写作让我认识到： 写作艺术上被诱惑和穿行，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动的。起初的写作动机和初心，到了写作过程往往身不由己了。因这体验，我本给《背道而驰》取名叫《身不由己》，可网上一搜，已有这书名了。

4.

人在江湖，被诱惑第一层次是钱财名利情爱。第二层次，是吃穿住行用性。人一辈子都在这些诱惑里穿行，弄得精疲力尽，面目全非，老死。                    

爱和性，在这两个被诱惑的层次里是被放大的。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爱高潮和性高潮都会让人死去活来，最具神秘气息，最容易让人智商下降，过程就像文学写作里的身不由己。所以，它们被人谈得太多，成了文学里的永恒主题。

被爱诱惑，在很多文字里都写得很美。但被性诱惑被写得很美的极少，相反它很容易被写成或曲解为色情。好在爱和性在很多时候是相关的，作家们可用爱让性场面变得美起来。显然，没有爱的性场面就很难写得美了。不过，按照美学判断，丑其实也具有强大的文学力量，如同悲剧。

《背道而驰》揭示男人性心理，自然要写很多性场面。我自以为，那些描述是及格的：美。及格的原因之一就是那些性场面大多蕴含了爱，比较好写。当然，对美的理解，因人而异。第二部长篇小说里的性场面就很难写得美，因为男主人是暗恋进而变态，不是双方相爱。

在被诱惑中穿行，在写作艺术上和生活中都常常处在两难之间。必须经过磨砺，经过成长，加上运气恩赐，才能不断获得生命的高潮。这里所说的高潮，不等同爱高潮和性高潮。生命里广阔意义的高潮，很可能是非常平静的，没有那种死去活来甚至肝肠寸断的东西。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在独处时感到莫大幸福，一定是生命的高潮。这时，他被诱惑的很可能是自己的内心深处和远方，他在这两者之间从容地穿行，直达内心和美好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