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贺州

作者 01月13日2019年

 

贺州是省城来的,比我们早插队一年。他之所以到这里来,图的是他舅舅的荫蔽。他舅舅是区里主管教育的官员。知青回城的一大途径是去读大学或者中专,大学和中专的名额都要通过层层行政部门分配下来,又通过同样的层层行政部门推荐上去。既然是区里主管教育的,当然是能说上话的,在知青通过读书受教育回城这个途径上,应该是有影响力的人物。

 

不过,虽然贺州的父亲是省军区高官,贺州还有舅舅这个靠山。但是,他倒也不是纨绔子弟,恰恰相反,他是知青里最能吃苦的人。全公社的知青来源分三部分。我们是主体,来自地区科教文卫系统,都是医院或者学校的子弟。第二部分是来自上海的老知青,不过,上海知青大都已经回城了,只剩下星星点点几个。第三部分就是通过个人关系从各处来的,这些知青形单影只,很容易被大家忽略。贺州就是第三种人,不过,他又是一个异类。他很招摇,嗓门大不说,行为举止还很有侵略性,农民和知青都无法无视他的存在。他喜欢下象棋,每举起一颗棋子下到棋盘上,总是怒骂一声,然后狠狠砸下去,仿佛他真的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总是穿着一身旧军装,干活不怕累,不怕脏,甚至不怕死。他的脸上总是黑黝黝的,跟土生土长的老农不相上下。赤脚踏进猪圈里掏粪,双手捧着拌着人粪尿的肥料施肥,从来不勉强,仿佛那些是他生活中的最爱。修水利、建百亩大田,他干得最欢畅最卖力。排除哑炮这种要命的活,他也居然不顾死活争着去干。

 

有次,我们几个知青跟几个农民一起到山里去挖一种类似煤的土,用来做一种叫腐殖酸铵的肥料。我们没有防护措施,沿着山壁往里面挖一个洞,然后从里面把这些黑土挖了,用撮箕装了,传递出来。黑土很疏松,挖到三五米深,顶上开始掉土,这是塌方的前兆。这时候,就得赶快往外撤。贺州似乎有种英雄情结,不仅争着到最里面挖,而且一直等到顶上的土掉得很急了,外面的人都慌乱得叫“快撤!快撤!”他这才敏捷而从容地撤出洞外。好几次,他刚刚撤出来,洞口就轰然一声巨响,大块土方就塌了下来。大家惊呼了一阵,有人还激动得会数落贺州一句:“要命不要命啊?下次不要再犟了哈。”贺州却不以为然,反过来笑我们胆小如鼠,上了战场一定是逃兵,于是,他又会创造下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

 

但他又不是一个粗人,文笔很了得,会写剧本,会写诗,还有写日记的习惯。说起日记,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件事。防雹队成立后,就专门安置了一处地方,防雹队每天就到那里去制造炮弹跟火箭。那是一处有三个房间的小平房,防雹队占了两间,另一间则是贺州和另外一个知青居住。那个知青姓程,跟贺州情形相仿,也来自外地,父亲也是军队干部,也是投靠亲戚才来到这里的。到防雹队后,我经常有事无事就到隔壁贺州和程的屋里去坐一坐,聊聊闲天。有一天,贺州不在,程就把贺州床上的一本日记拿来翻,我也凑过去看,读到他写的一首诗,其中两句是这样的:“鸳鸯水中戏,波纹传深情。”小程不无羡慕地说:“这小子好像在恋爱嘛,跟谁呢?”现在想来,诗里所说的鸳鸯八成就是他和李丹橙了。

 

几个月以后,到了冬天,招兵的来了,贺州踏着父亲的足迹,报名参了军。他跟新兵到了县里集中,一个月后,就开拔到云南中缅边境。运送新兵的车路过我们村子,贺州跟他那些新兵战友一阵欢呼,并把胸前戴的大红花都向空中抛去,划出一道道美丽的红线,连接到白雪覆盖的大地上。要是李丹橙正在路边,那将会是一幅怎样足以催人泪下的场面啊。想必那些红花都是献给李丹橙的吧。

 

可是,不久,让我们意外的是,贺州的相好却是另一个姑娘。多年以后,我问贺州:“你当初明明都在跟李丹橙谈恋爱了,咋没有跟她成为一对呢?”贺州显得有点为难地回答道:“咋说呢,可能还是门不当,户不对吧。”

 

我有点不明所以,要说起来,李丹橙的家庭也不算市井之家,父亲是物资局的官员,母亲是一家大医院的医生。但既然贺州如此申明了理由,也许,两人真的门不当户不对吧。那个姑娘的父亲是地委的宣传部长,其家庭当然是要比李丹橙的显赫一些。

 

那个姑娘跟李丹橙一样,也是农业学大寨工作队的队员。那个工作队到我们公社来,贺州就跟她认识了,不久就暗通款曲,直到最后喜结连理。我们也是太愚钝了,居然没有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说起贺州,还不得不提起一段有趣的邂逅往事。

 

那年,我奉命上峨眉山寻找一个声言要自杀的师妹,在山下县城的一个旅馆里排队登记住宿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一个人的声音熟悉已极,不由调脸一看,大吃了一惊,原来那个人是多年不见的贺州。

 

我大喊了一声:“贺州!”贺州显然也立刻认出了我。两个人一边欣喜地走拢、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一边马上互相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在这里遇到你?”贺州撮着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来外调。”我也知趣,不问他调查什么,只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贺州答道:“在云南。”“你呢?”贺州问道。“我在川大读书。为了找一个出走的小女生才到这里来的,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的话,明天还要上峨眉山呢。” 我答道。

 

自从十年前贺州戴着大红花从插队的地方去当了兵,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后来,我也离开故乡到外省这个大学读书。两人都离开家乡到了外省,却不料在这个异乡的角落里相遇。两人似乎有约似的,居然还选择了同一个旅馆。

 

后面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喂,登记不登记啊,不登记的话,我们就先登记了。”

 

贺州赶紧对我说:“先登记了再聊。”

 

贺州正要上前到窗口去,我突然转念一想,何不邀请贺州同住一室,也好聊天。就对贺州说道:“嘿,我们干脆住一个房间算了,也可以好好聊聊。”他立刻应和道:“正合我意。”

 

两人住进去之后,决定一起先去吃饭。出了旅馆,对面就是一个小饭馆,两人肚子都饿了,一人提议就在这里吃算了,另一人欣然同意。我们要了好几个菜,又要了两瓶啤酒。贺州感叹道:“真他妈的巧了,大家离开了家乡,却在异乡不期而遇。简直就像演戏。”

 

我举着一瓶啤酒,说:“来,为了我们的奇遇,碰杯。”

 

两人“当”的一声碰了。我夹了一筷牛肉,正要送入嘴中,贺州说:“我的事情是已经办好了,明天准备离开了。你的事情办得怎样了?那个女生有点下落吗?”

 

我答道:“就像这筷牛肉,还没有着落呢。不过……嘿嘿,我们不通音信多年,却可以在这里相会,这应该是个好兆头。”说罢,把悬在半空中的那块牛肉送入了嘴巴。

 

吃罢了饭,我跟贺州约定了晚饭时再见,就一个人去了公安局,继续寻找任务。

 

晚上按照约定跟贺州一起吃饭,喝得有些微醺,然后,两人在街上闲逛。贺州很健谈,谈他在中缅边境那些离奇的戍边经历,谈金三角的传奇,谈军队现代化,谈美苏航天火箭的不同发展模式和方向,我听得兴味盎然。

 

终于,有些饿了,两人就在街边摊上吃美味小吃三合泥。回到旅馆,两人又继续神聊海吹,谈起国家战争这些恢宏的话题,贺州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女朋友了吧?”

 

我幽幽一笑,说道:“本来早就该有了,还不是你戳脱的。”贺州瞪大眼睛,问道:“当真?嗬,难道你也爱上了李丹橙?”

 

我其实只是一个玩笑,那个年月,心里是诗和远方,哪里敢想近处的风景和女人。只有贺州,既身在遥远边塞守护国土,豪气万丈;又心系故里至爱,兼得儿女情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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